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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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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九點半,坐在咖啡廳裏喝咖啡的蔣凝宥撥打蔣以覺的號碼,在電話接通後,半帶笑意地問:“大哥,你還好嗎?”

對方默了默,說:“蔣凝宥。”

“我想你已經收到消息了,現在上海公安到處在找你。”蔣凝宥話語中帶著滿滿的譏諷,“大哥,蔣氏我就卻之不恭了。我這個妹妹,你還滿意嗎?”

蔣以覺良久沒說話,蔣凝宥聽見他粗重地呼吸了一口氣,忽然涼涼笑道:“為了奪到蔣氏,不惜把蔣氏攪得天翻地覆,你可真狠。但是蔣凝宥,你以為一切真的會如你所願嗎?”

在一陣大笑中,蔣以覺掛斷電話。

不消半個小時,蔣凝宥便收到消息,蔣氏現金庫是空的,裏面的錢早被蔣以覺運走了。

蔣凝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,沈聲對打電話來告知消息的人說:“立刻把他給我找出來!”

蔣以覺在上海西山購地建“古琴臺”以及為徐牧補辦葬禮等事,沒多少人知道。知道的都是蔣以覺最信任的人,絕不會輕易走漏風聲。

當白思渙找到這裏時,已是深夜十點半。

江城的古琴臺白思渙沒去過,倒是聽過徐牧的描述。這個地方和徐牧描述的差別不大,白思渙心想,真正的古琴臺差不多也是這個樣子的。

這裏空曠黑暗,沒看見其他人,只有白布橫掛的靈堂內一盞長明燈著,一個穿深藍色外套的男人坐在椅子上,望著供桌上那張故人笑容燦爛的遺像,久久不動。

靈堂內鋪滿了人民幣,地上、桌上、椅子上,幾乎空出來的地方都被人民幣灑滿了。蔣氏現金庫內被運走的錢,估計大部分都在這裏。

踏進靈堂,白思渙望著那個寂寞的背影喊了聲:“蔣先生。”

蔣以覺沒有回頭,聽聲音就能認出來的人是誰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白思渙一句“你去自首吧”已掛在了嘴邊,猶豫片刻,最後卻咽了下去,轉而說:“你現在備船逃走還來得及。”

蔣以覺嗤笑一聲,仿佛是從喉底擠出的一句嘲諷:“真是太好笑了。”

白思渙不明白他是在說什麽東西太好笑了。逃跑?現在的處境?還是讓手下同情?

好像不管是哪一方面,對昨天還是站在巔峰上的他來說,這一刻已經發生的所有事情,就是他生命中最值得讓人嘲笑的笑點。

此時的白思渙心情異常覆雜,於公來說,蔣以覺罪有應得,他犯了法,做錯了事,落得今天這個下場,不值得任何人同情。但於私來說,蔣以覺信任過他,善待過他。雖然說曾經也把他當成棋子利用,但從沒讓他做過什麽太冒險的事。

蔣以覺就算現在選擇逃跑,白思渙也不會走漏半點風聲。

可是最後,蔣以覺只是嘆了口氣,說:“你走吧,我不想有人在這裏打擾他。”

白思渙躊躇一會兒,想勸的話語沒勸出來,也不知該怎麽勸,只能聽蔣以覺的話,走了。就在他走出這座蔣以覺夢幻中的“古琴臺”後,他聽見靈堂內傳來潑灑液體的聲音,緊接著,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混雜著山風飄來。

白思渙頓時意識到了什麽,恐慌驀然湧上心尖,他猛地回過頭想跑回去阻止蔣以覺,可一切都遲了。

這個夜晚在白思渙生命的記憶中,留下很深刻的一道痕跡。他看見蔣以覺站在徐牧的遺像前,憔悴蒼白的臉上雙眼微紅,在他伸手打落油燈的那一剎那,火焰如同一條毒蛇在紙幣上迅速蔓延開來,不出片刻,火光沖天,整座靈堂大火熊熊燒起。

而他,就站在徐牧的遺像前,靜靜地轉過身,望著徐牧的遺像,任身後屋梁倒塌,任火焰將他吞噬。

真是太好笑了。

白思渙耳畔仿佛又聽見了蔣以覺的這句話。

嘲笑別人太重感情的人,居然也會因為感情而露出破綻功虧一簣,最終葬身火海。

這真的是太好笑了。

翌日新聞,蔣氏集團董事長蔣以覺死於西山大火,疑似畏罪自殺,死時懷裏抱著一個骨灰盒,不知道是什麽人的骨灰。記者采訪即將接任蔣氏集團的蔣凝宥,其臉上毫無傷感神色。

今年事情很多,媒體沒閑著,大事一件接一件地報導。

逍遙海外的沈應終於被遣返回國,入境後即刻被捕。

蔣氏集團一日之內股票暴跌,資金空虛,但憑蔣凝宥的本事,大家相信不日便可回天。

林渙被捕,宣判死刑。遺留產業由他多年前指定的繼承人程素棠繼承,不久後,傳來程素棠在海外病逝的消息,遺囑中表明:部分不動產以及檀宮的房子由長子林思穎繼承。思南公館兩套房子以及XX銀行的個人金錢存款由長女林慕笙繼承,繼承前提是必須和她現任丈夫離婚。全部流動資產及所有公司股份、股權由她名義上的末子,實際上的外孫林珩繼承。

八月初秋,終於播報一件人民喜聞樂見的好事,三天後本市江邊即將迎來一次煙花節,時段從晚上六點開始至八點,每隔半個小時放一次。同時招募環保志願者一同清理煙花節後餘留的垃圾。

關掉電視的那一瞬,白思渙靠在沙發上,閉上雙眼,長呼了一口氣。他知道,所有動蕩的風雲,搖搖欲墜的十幾年荒唐過往,終是落下帷幕,塵埃落定。

林家他沒再去過了,倒是有回老弄堂一趟,想看看那個不稱職的母親和頑劣的弟弟過得怎麽樣。

去的時候,幾戶鄰居家門口還是停著那輛生銹的自行車,陽臺還是種著那幾盆花,住戶也還是那些叔叔阿姨,但他的家卻徹底變了模樣。

房子被裝修換新過,母親和弟弟已經不在這裏居住了。現住著的是一對老夫妻,白思渙打聽了白穎和白願丞的消息,那對老夫妻說,原先住戶母子倆欠下一身債,跑路了,沒人知道他們去哪裏。

老婆婆問白思渙是不是真想找他們,要是真想找他們,可以幫他四處打聽打聽。

白思渙想了想,說:“謝謝,不用了。”

離開老弄堂後,他坐在公交車站牌的長椅上,望著眼前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。

該結束的都結束了,該失去的也失去了。走到今天,終究只剩他一個人。

突然似乎是眼花,恍惚間,白思渙看見對面的公交車站牌前,站著那個他曾思念成疾的男人。

他猛地站起,一聲“林珩”噎在喉中沒喊出來,這時,公交車刷地駛過,對面的站牌前空空的,一個人都沒有。

失落的心情在這瞬間顯得特別沈重,白思渙揉了揉眉心,暗罵起自己的蠢。而今的林珩是身價最高的林氏董事,怎麽可能會再隨意出現在這樣的地方。

已經不可能了。不管是見到他,還是再回到過去,什麽都不可能了。

這天回去後,白思渙訂了一張飛往雲南的機票。

第二天起早去機場,在前往登機口的路上,一對情侶走過來請他幫忙拍照。

他們站在貼著威尼斯夜景的廣告牌前,擺出各種親昵的姿勢。

拍完照,情侶道完謝走了。這時白思渙才看見廣告牌上的字——陪你路過這個世界。

不禁回憶起當初,勸林珩放下一切的那一刻,白思渙想過,要是林珩在當時就答應了,他會不顧一切,和他去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。可以什麽都不需要,只要彼此陪伴著就好。

望著現在這張廣告牌,白思渙總覺得身邊還缺一個人。想到這裏,眼眶不覺紅了起來。

“思渙。”

就在這個時候,身後傳來的聲音,讓白思渙以為自己墜入了夢境。從腳底到指尖,乃至全身每一個地方都像是瞬間僵凝住了一樣動彈不得,只有一顆心臟似火燎燒撲騰躍動。

白思渙徐徐轉過身子,看見林珩一步步朝他走來。

眨眼,再眨眼。確認這次不再是眼花。

“我終於找到你了。”風輕雲淡的一句話,抵過他數日來的四處苦尋。

回過神後,白思渙一口氣還沒全緩好:“你……你怎麽會來找我?”

“我全部放棄了,所有的東西。公司、股權,全都給了我大哥。”林珩扯出一抹淺淡的笑,走到白思渙面前,“我還在等你的答案。”

“什麽答案?”

“你可以待在我身邊嗎?”

楞了楞,白思渙苦笑了一下:“在這個地方,我們還能安穩地活嗎?”

發生了這麽多事情,白思渙無法再變回當初樸素單純的窮孩子,林珩也不再是當年無憂無慮的任性少年。

讓一群媒體盯著的林珩,在業界裏惡名遠揚的蔣以覺曾經的貼身助理,他們走在一起,怎麽可能繼續過安穩的生活?

可是在林珩心中,所有事情還是可以挽救的。

“我們出國,去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。你不是想繼續讀書嗎?去國外讀大學,我供你讀。我希望你永遠在我身邊,或者讓我一直跟著你,不離開你。這個願望,可以成全我嗎?”林珩目光深邃地望著白思渙,滿懷希望地等待他的答案。

這時,廣播提醒白思渙乘坐的航班即將起飛,讓未登機的人抓緊時間登機。白思渙眼簾低垂,終是沒給任何答覆,緊握機票,擡步走了。

白思渙邁出步子那一刻,林珩感覺白思渙身上帶著一條絲線,絲線連著一把插在他心上的刀,白思渙每走一步,那把刀就在林珩心裏劃進去一點。

忽地,白思渙停下腳步,偏過身子。揚起微笑似那年溫潤的少年。他朝林珩伸出手:“走吧,我們一起去辦出國手續。”

怔了一瞬後,林珩沖過去緊緊抱住了白思渙。他把這個人越摟越緊,像是怕讓他逃走一樣。失去的,回來了,起死回生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。

六點零分至,機場內懸掛著的電視屏幕直播江邊煙花節,絢爛的煙花在夜空中朵朵綻放,冷煙花一樹皆一樹,布滿火樹銀花的整座城市像是瞬間被點燃了所有熾熱的激情。

此刻行人依舊來來往往,各自朝自己的方向前去。只有廣告牌的燈光溫柔地眷顧他們,眷顧著他們的久別重逢,以及那一句——陪你路過這個世界。

番外一 漂泊止於愛人相遇

歐洲北部某個國家某座城。曾在中國風靡一時的最年輕“商業巨子”林珩,卸下所有金貴的身份,在此創立律師事務所成為了一名頗有名氣的華人律師,主打離婚官司,天天替那些離散的鴛鴛鴦鴦剝削曾經的另一半。

國內媒體剛開始還特別關註了他,甚至帶動全網人民關註他打的每一場離婚官司,在遙遠的海洋的另一端給予網上應援。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後,他們便將重心放回國內商界那些湧動的風雲上面,林珩終於成為他人口中的過氣商界idol。

能被國人遺忘,想必是林珩最開心的事情,這意味著他再也不用擔心自己和白思渙會被人騷擾。

年前白思渙被這座城市的一線大學錄取,讀的是生物學科。有時候要做實驗,小白鼠和小白兔往實驗臺上一放,打完麻醉劑,手起刀落,記完數據,將實驗品處死,不能一點拖沓。這門課程是他最不想讓林珩知道的。他不懷疑林珩在知道他們拿白兔做實驗後,會吃驚地說“兔兔那麽可愛,為什麽殺它”!

林珩很喜歡小動物,蛇蟲鼠蟻獅子虎豹,只要不是人的生物他都能挖掘它們可愛的一面。他尤其喜歡的是貓貓狗狗,路上看見小貓小狗就會嘬嘬叫逗它們過來。

偶爾遇到脾氣好的貓狗肯讓他擼兩把,偶爾遇到脾氣爆的他非要強擼,就不免得多走幾趟醫院打疫苗。

林珩手上最新的兩道傷疤就是被一只野生肥橘貓抓傷留下的,抓得不深,就稍微破了點皮,第二天仍能看到兩條淡粉印子。

那天白思渙在教學樓裏上實驗課,剛犧牲了兩只無辜的白鼠。一位男同學走進來時提醒他:“你男朋友來接你了。”

白思渙一震,立馬擼起袖子,一塊白布蓋在兩只死掉的白鼠身上,整齊地包好扔進專用垃圾桶裏,又將廢紙、廢棄紗帶扔到白鼠屍體上蓋好。隨即,清洗帶血的工具,解剖書籍藏進書櫃裏,洗完手,放下袖子,頭發整理好,又是一個清純無害的好天使。

兩分鐘後,白思渙看見林珩出現在門口,手臂上兩條被貓抓傷的傷疤就這麽露在外面,眉頭一皺,正想責怪他為什麽讓傷口暴露不做處理。這時,一位女同學拿著實驗沒用完的紗帶問林珩:“手臂怎麽受傷了?需要處理一下嗎?”

“貓抓的,不要緊。”林珩走過來,自然地摟住白思渙的腰。

女同學的表情瞬間變得古怪,眉毛一挑一挑地打趣:“哦~你們的情趣。”

白思渙知道她想歪了,慌忙解釋道:“真的是被貓抓的。”

“是是,一定是一只迷人的小野貓。”女同學笑嘻嘻地擺出一副“我懂”的表情。

就在白思渙扶額無語時,林珩淡定地告訴女同學:“手上的傷是被真貓抓的,他抓的都在背上。”

白思渙:“……”

林珩在律師事務所裏,人人皆稱他為無情鐵面,打官司時無情,處罰犯錯下屬時鐵面,大家很難想象他在私底下竟然也會有父愛泛濫的一面。

白思渙這天課下得早,不等林珩來接就提前回家了。

回到家中,他聽見浴室內有響聲,走進浴室一看,發現林珩正在給一只“小狗”洗澡。

“小狗”明顯很不樂意泡在水裏,雙手雙腳在水中撲來撲去,腦袋亂扭。

而偉大的父愛踐行者林珩,並不因為它的掙紮而放棄清理它身上的汙漬。

目光在那只“小狗”身上掃了一圈,白思渙手上的提包瞬間掉到地上,嘴巴微張,問:“你在幹嘛?”

林珩擡起手中濕漉漉的“小狗”說:“在咱們家門口撿到的這只小狗,一直跟著我,我就把它撿回來了。”他眼中若隱若現的光亮仿佛要開出一朵花,“我想養他,他跟Karen小時候一樣,總喜歡學狼嗷嗚嗷嗚叫。”

說到這裏,他手中的“小狗”就“嗷嗚”了一聲。

白思渙神情覆雜:“林珩……這就是狼,北極狼。”

林珩不相信地笑道:“別開玩笑了,這個地方怎麽可能會有北極狼?”

“小狗的眼睛沒這麽斜,它就是狼。”

“它是狼那怎麽會跟著我?”

“因為它餓了,想吃你。”

“它是狼為什麽這麽不愛洗澡?”

“貓科犬科動物就沒喜歡洗澡的。”

林珩打死不信這個事實!

就在這時,家裏門鈴響了,白思渙去開門。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站在門外,微笑著問:“對不起打擾了,我們動物園走失了一只北極狼幼崽,請問你們有看見嗎?”

浴室裏的“小狗”傳來救命般的“嗷嗚”叫。

這家動物園今天搬遷,動物一車一車地運。今早他們正好在這附近停下休息,這只“小逃犯”就趁機從它媽媽身邊逃了出來。

工作人員問了附近好幾戶人家,終於問到林珩這裏。

向白思渙他們表達了歉意和感謝後,工作人員準備將狼崽帶走。

臨走前,林珩戀戀不舍地摸著小狼崽的頭,眼懷愛意地說:“爸爸會想你的。”

白思渙驚奇……才半天的時間就已經以父子相稱了嗎?

白思渙感冒了,由於怕打噴嚏會汙染實驗室裏的試驗品,所以感冒的幾天他請假在家不上課。

林珩照顧他的時候說:“你需要多運動,這樣才能提高免疫力,體力也才跟得上。”

白思渙一個枕頭扔過去,悶悶不樂地說:“還不是都怪你……”

林珩接住枕頭,嘴角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:“我不知道那天晚上陽臺那麽冷。”

白思渙一連感冒了好幾天,林珩起初還規規矩矩,最後終究是沒控制住自己的“獸欲”,在浴室裏對病殃殃的他做了各種“禽獸不如”的事。

很快報應來了,白思渙痊愈了後,他很榮幸地被傳染上感冒,連續兩三天都沒辦法對白思渙“動手”。

晚上林珩躺在床上,白思渙邊替他量體溫邊說:“今天你助手問我,為什麽你感冒了脾氣反而更大了。”

林珩趁白思渙的手伸過來時,在他手上摸了兩把,暗示道:“天天只能看著不能吃,我火氣能不大嗎?”

白思渙抽開手說:“禁欲有益身心健康。”

林珩忽地拽過他的胳膊,在他失重跌下時,翻身將他壓在床上。

林珩拉起白思渙的衣服,動情地在他身子上撫摸:“有你在身邊我還禁欲那是心理變態。”

白思渙阻止他的手繼續往下滑,提醒道:“你還在發燒。”

“……試試?”

“別鬧。”白思渙拉開他的手,迅速挪到床的另一邊。

林珩失望地嘆了一口氣,側身躺回床上,他朝白思渙伸出手,重重的鼻音自帶撒嬌的味道:“那抱一下。”

白思渙無奈一笑,湊過去抱住了他。

林珩將他緊緊摟住,下巴蹭他的側臉,低聲念了一句:“Journeys end in lovers' meeting.”

白思渙問:“什麽?”

林珩在他耳邊吹著熱乎乎的氣:“我說我愛你。”

“……”白思渙的耳根被他這麽一吹,泛起了一層紅暈,悄聲應了句:“嗯……”

Journeys end in lovers' meeting.

漂泊止於愛人相遇。

番外二 一場煙火,一場塵埃(上)

五十多歲的男人看起來不怎麽顯老,穿著做工精致的刺繡棗紅唐裝,頭發用發蠟梳得整整齊齊,坐在一張雕刻精美的紅木龍椅上,手裏端著明朝宣德的茶碗細細地品茶。

相比之下,站在他身旁的女人寒酸得像是剛從鄉裏幹完活進城賣菜的姑娘。一張黃臉,一口黃牙,一身土黃衣裙,灰頭土臉,身上就挑不出一處好的。

“堂哥,你看,我那孩子今年上高中了,這不,學費都交不上……”女人身子半弓,搓著手,臉上掛著討好的笑。

蔣老先生一口茶咽下,眼皮子擡也不擡:“你別跟我說這個,年前家宴上我剛給了你幾萬塊錢,你拿去幹嘛去了?”

“我……我那錢,不是都給孩子他爸糟蹋沒了麽。他爸在外頭打工,跟人起沖突把人頭給打破了,人都親自上門要醫藥費了!我能不賠麽!”

“這是你家事兒,跟我沒一點關系。”蔣老先生蓋上茶碗,吩咐樓上的保姆,“水四!水四!把我外套拿下來,我得出去一趟!”

徐太太見他要出門,有點兒著急了:“哥!你就再幫幫我,這孩子老師都打電話來催了,再不交上學費他這書就沒法讀了!”

“我自己的兒子我都不養,憑什麽幫你養兒子?”

“哥!你幫幫我!求你幫幫我!”徐太太跪在地上,抓著蔣老先生的手搖晃,“等我家徐牧以後有出息了,一定十倍報答你!”

今年剛滿十五的徐牧坐在不遠處的一張凳子上,左手拿著一塊雕出點形狀的木頭,右手拿著一把刻刀,認認真真地雕刻著什麽,對倆人的談話置若罔聞。

蔣老先生的保姆拿著外套從樓上下來,在樓梯上就白了徐太太一眼,姿態傲慢得很。她是蔣老先生平時實在忍不了了才用來解決需求的,連情人都算不上,在家卻總愛擺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態。

她明顯是聽見了徐太太和蔣老先生的對話,邊走上來替蔣老先生披上外套,邊翻著白眼數落徐太太:“看你兒子那蛋子兒樣,像能有出息的樣子?拿錢給他讀高中,跟拿錢扔屎坑有什麽區別?你要是真有心氣兒,什麽錢自己整不到?你住的那地兒外頭底下那條街什麽不能做,你去做幾場指不定拿到的比我們給的還多。”

保姆這粗俗的話語才落下,突然,徐牧從凳子上跳起來,罵了一句:“去你媽的老biao子!”話音剛落,手裏的木雕已朝保姆的頭飛去,“噔”地一聲脆響,正中保姆的額頭。

“啊!”保姆慘叫一聲,額頭立馬見紅了。

“徐牧!”徐太太嚇得大叫他的名字。

那保姆見自己流血,哇地大哭起來,抓著蔣老先生的手要讓他主持公道。

蔣老先生怒火中燒,指著徐牧質問徐太太:“你看看!你看看!這就是你的好兒子!你還指望我拿錢給他讀書?你趕緊把你這兒子帶回去,別在這裏臟了我的地!”

徐牧聽得來氣,直接連這個舅舅也一起罵進去:“老梆子,誰他媽稀罕你的錢?你他媽活該死老婆!兒子那麽多有屁用,我看你死了一個也不給你送終!你以為你這破地方有什麽好的!要不是我媽帶我來我才不會來看你這個老梆子一眼,一把年紀還找這種皺巴巴的老女人崩鍋兒看得我只想吐!你的錢盡管留著治你的爛瘡病買你的棺材去吧!”可能是嫌罵得不痛快,徐牧一口口水朝蔣老先生臉上吐過去。

“你!你!”蔣老先生抹了一把臉上的口水,氣得雙手雙腳都在顫。

徐牧冷哼一聲,轉身大踏步走了,他媽媽在後面邊跑邊喊:“徐牧!徐牧!你給我回來!”

走出蔣家大門,徐牧才把腳步放慢了。徐太太追上來,戳著他的腦門直罵他不懂事。

這時,一個人在遠處喊了聲:“姨媽!”

徐牧循聲望去,只見一個穿著灰白條紋毛衣的男人,手裏攥著幾張紅色鈔票,小跑著過來。

看見這人,徐牧眉頭皺起來了。這人是蔣家長子蔣以覺,他的表哥。

徐牧對這個表哥沒什麽好印象,只記得他是蔣老頭這一大群兒子中最沒用的人。

蔣老先生的孩子排起隊來能從蔣家大門排到鼓樓街道,誰有本事能討他歡心,他就疼誰。

蔣以覺顯然是最沒本事的那個人,二十來歲人了,還成天被自己那些弟弟妹妹們戲耍捉弄。

徐牧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年前蔣家家宴上,林家有個叫什麽林珩的小子,因為蔣以覺的一句話不爽,直接給蔣家人甩臉色。蔣老先生二話不說一巴掌扇蔣以覺臉上,還讓蔣以覺給林珩道歉,蔣以覺聽了父親的話,居然真的給一個小孩子低頭認錯。

當時的徐牧看得一肚子火,心裏直罵蔣以覺窩囊。他想,要是換做他是蔣以覺,肯定把那個小子按在地上暴揍一頓,再一巴掌還給自己的老子!

蔣以覺跑到倆人面前停下,露出一個禮貌的笑,他把手上的鈔票塞到徐太太手中:“姨媽,這些錢你先拿著。”

徐太太不敢接這錢,慌忙推脫:“不不不,我不能拿你的錢!不能拿你的錢!”

徐牧背過身去翻了個天大的白眼。他剛才指著蔣以覺他老子的鼻子罵得這麽難聽,這個蔣以覺居然還巴巴跑來送錢?不是腦子進水是什麽?要換做他是蔣以覺,現在沖出來就不是給他送錢,而是抓著他吐十口口水,扇個十幾二十巴掌給自己的老子出氣!

“真不能拿!真不能拿!”

“你拿著吧,錢雖然不多,但是給表弟交學費還是夠的。當我借你們的,等以後你們手頭寬裕了再還我。”

倆人還在互相推脫,徐牧實在看不下去了,勸自家母親說:“拿著唄,人家又不缺這點買米錢。”

推來推去,推了半天,最後,徐太太還是面紅耳赤地收下了這錢,一個勁地說謝謝。徐牧沒半點表示,直到被母親捏了一把胳膊,才敷衍地說:“謝了啊!”

“不客氣。”蔣以覺看著他,露出了個淺淺的微笑。

徐牧看著這個好看的微笑,驀地楞了楞。回過神後,他即刻扭過頭,暗罵對這個笑容發楞的自己一聲“有病”。

番外三 一場煙火,一場塵埃(中)

下午四點半,穿校服的少年剛從學校裏翻墻跑出來,喉嚨幹了,大搖大擺地走進附近一家便利店裏掃了兩瓶可樂下來。

“五塊。”徐牧替收銀員說出錢數,一張五元人民幣扔臺上。

收銀員:“徐牧?”

聽見對方叫出自己的名字,徐牧這才定睛看清了收銀員的長相。實在是巧,這位收銀員就是他的大表哥,堂堂蔣家長子蔣以覺。

徐牧不知該回應什麽,打招呼般地“喲”了一聲。

“你不用上課?”蔣以覺邊收錢邊問。

“體育課,出來買瓶水喝。”徐牧瞎扯道。他開了一瓶可樂,喝了一大口,抹抹嘴問,“你怎麽還需要打這種工?你爸不給你錢?”

蔣以覺笑了一下:“我爸從不給我錢。”

徐牧就隨口調侃,想不到蔣老先生那死老頭居然真摳門到這種地步,真的連親兒子都不養。這麽一想,不借錢給他媽媽,也沒顯得那麽可氣了。

眼睛眨了眨,徐牧問:“那之前你給我媽的那些錢,都是你辛苦賺的?”

蔣以覺嘴角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溫和弧度:“反正我賺的那點錢也不夠做什麽大事,能給你讀書還是挺好的。”

蔣以覺若無其事地說出這句話,讓逃課的徐牧頓時升起一股濃濃的罪惡感。

他捏了捏手中的可樂易拉罐,沈默了一會兒說:“謝謝你。”

“你上次謝過了,怎麽又謝了一次?”

徐牧側過臉去小聲嘟囔了一句:“這次不一樣。”

就在這時,店長從貨倉裏走出來,敲了敲收銀臺:“聊什麽呢聊什麽呢!”

蔣以覺說:“店長,認識的。”

店長瞥了徐牧一眼,語氣生冷地說:“現在上班時間。”

“是。”蔣以覺小聲跟徐牧說,“我該上班了。”

徐牧也沒說什麽,提起一個提籃,折回貨架邊,從貨架第一排掃到最後以排,提了一整籃飲料零食到收銀臺:“結賬。”隨即,給店長扔了一個挑釁的眼神。

店長翻了個白眼,轉身走了。

蔣以覺楞了楞,搖搖頭一笑,慢慢地掃碼結賬。

“你幾點下半?”徐牧發現自己這姿態就像毛頭小夥追求打工姑娘一樣。

蔣以覺看了眼時間,說:“還有半個小時。”

接過結好帳的大袋零食飲料,徐牧留下一句:“我外頭公園等你,待會一起吃晚飯。”繼而提著那袋東西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
蔣以覺目光追隨著他遠去的背影,看了許久。

店長又走過來敲了敲收銀臺:“好好上班!”

便利店對面是公園,徐牧挽著褲腳,校服大敞,坐在臺階上。腳邊放著那大袋飲料零食,薯片一包包吃,汽水一瓶瓶喝。

路過的牽著孩子的女人小聲對自家孩子說:“你以後千萬不能學他那樣,你要好好讀書,知道嗎?”

等了半個多小時,徐牧一整袋零食都吃完了,蔣以覺才換下工作服從便利店裏出來。

徐牧一下子從臺階上跳起來,拍拍屁股上的灰走過去:“走,我們去吃飯,餓死了。”

蔣以覺瞄了一眼地上東倒西歪的易拉罐瓶子和包裝袋:“你吃了那麽多,還餓?”

“我長身體呢,那點東西算什麽。”

蔣以覺輕笑,跟在他身後。

倆人邊聊邊走,不知走了許久,看到了一家模樣還不錯的面館。這家面館是新開的,裏面還算幹凈,又沒什麽人,吃飯不用等,倆人都決定就在這裏吃晚餐。

一人點了一碗鮮蝦面,挑在門口的位置坐下。

吃面的時候,徐牧的嘴就沒閑下過,話匣子一打開就講不停,滔滔不絕地講他們學校的事情。他這個人講話俏皮,用詞又生趣,好幾次把蔣以覺逗到笑得吃不下面。

最後徐牧一整碗面吃完了,蔣以覺還剩半碗。

結賬時,蔣以覺把老板叫來,拿出錢包準備付錢。

那老板拿起賬單有模有樣地算了一會兒,說:“兩百零四塊。”

蔣以覺拿錢的手滯了一下,瞪大眼問老板:“兩百零四塊?兩碗面?”

老板說:“你兩碗面裏加了蝦是吧?”

“是啊。你上面不寫著嗎,鮮蝦面13塊,兩碗也就26,這會兒又變兩百零四了?”

老板說:“13塊的是河蝦,你們吃的是北美運來的,六只就這麽貴。”

徐牧嘴裏牙簽一呸,拿筷子夾起吃剩下的蝦殼:“這就普通泥蝦,你當我傻啊?”

老板登時拉下臉,雙手叉腰,拿鼻孔對著他們:“幹什麽?不想給錢?想吃霸王餐?”

這話落下,店裏的三四個夥計瞬間圍過來,像一夥兒兇神惡煞,冷冷盯著蔣以覺和徐牧看。

“好,我給。”蔣以覺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準備拿錢。

就在他要把錢抽出來時,徐牧突然拿起蔣以覺吃剩下的那半碗面朝老板和幾個夥計潑過去!

“快跑!”在老板和夥計們沒反應過來時,徐牧拽起蔣以覺的手撒腿就往門外跑。

跑出店門口,見蔣以覺手裏空空的,徐牧焦急地問:“你錢包呢?”

蔣以覺也是這時才回過神,說:“掉裏面了。”

徐牧一拍腦袋,撒開蔣以覺的手,跑回店內撿起蔣以覺的錢包就要跑。

這時老板和夥計們已經回魂了,大叫著要抓住他。

徐牧拿起桌上的碗筷湯匙就往他們頭上砸,但他一個高中生怎麽可能敵得過這四個大男人。正在他要處於下風之際,蔣以覺沖了進來,拿起椅子朝他們砸了過去。

場面一時混亂不堪,最後,蔣以覺還是拉著徐牧的手臂跑了出來。

他們跑了很久,身後老板和夥計也追了很久。最後實在追不動了,老板大嗓門對他們罵了句“去你奶奶的”,才放過了他們。

倆人跑到安全地方停下,各自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。緩過這口氣,蔣以覺忽然大笑。

“笑、笑什麽?”徐牧上氣不接下氣地問。

蔣以覺拍他的背幫他順氣,說:“我覺得很開心,我從來沒有這麽開心過。”

徐牧覺得他笑起來特別好看,盯著看了一會兒,別過頭去說:“我也是。”

二人經此一劫,感情瞬間升華,猶如共患難過的難兄難弟,開始成天混在一起。

徐牧自從知道蔣以覺給他讀書的錢是辛苦賺來的後,就不再翹課,天天好好上學好好聽課。每天一放學,他第一時間就是沖去便利店找蔣以覺。有時蔣以覺下班得比較早,便在學校門口等徐牧放學。

他們聊天聊地,聊東聊西,聊理想,聊未來,聊明天,什麽都聊。這一年的他們,一個青春不羈,一個沈著溫和,在還沒繁華浮躁的社會裏,互相交心,互相珍惜。

一次逛到晚上,徐牧帶蔣以覺去他們家後面的一個廢棄小屋裏,從貨櫃底下搬出一個個大箱子,把他珍藏的木材、木雕全部翻出來給蔣以覺看。

徐牧一邊把木頭往蔣以覺手裏塞,一邊告訴他:“這些是普通木頭,這是楊木,這是柚木,這是最名貴的黃花梨木,我只有一點點,從別人工廠裏撿來的。”

屋內沒燈光,蔣以覺舉起木塊,映著窗戶透進來的月光,問:“哪種木最好看?”

徐牧回答他:“徐牧最好看。”

“哈哈哈!”蔣以覺大笑了起來。

徐牧說:“你笑什麽?我說得不對嗎?”

蔣以覺點頭:“對,很對。”隨後,又笑了。

徐牧沒讓蔣以覺停止這個笑,他很喜歡看蔣以覺笑。他不怕臟地躺在地上,舉起自己精心雕琢的木雕,拇指撫摸它身上的紋路,眼中微微發亮:“總有一天,我要辦一個最大的國際雕刻藝術展,讓全世界所有人都來看我雕刻的藝術品,聽他們對我誇讚,看他們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!”

蔣以覺坐在他身邊,說:“如果我有那個能力,一定幫你實現夢想,你想幹什麽我都支持你。”

“這話我記下了,等你有能力的時候可別忘了我。”

“不會的。”蔣以覺凝視著他月光下的那張臉,低聲說:“我永遠不會忘記你。”

望著徐牧青春的面孔,蔣以覺一時晃神,頭低了低,停住,眼睛一眨,又坐直身子,把頭收回來。

一種微妙的氣氛在二人之間蕩開,時間發酵,空氣變得微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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